数据分析：篮球数字化改革的一把钥匙

　　在姚明看来，数据分析是提高中国篮球水平的一把钥匙，虽然不能一把钥匙开万把锁，但它是所有钥匙中最不可或缺的那一把。它的验证时间可能会很长，五年，十年，甚至更长，才能真正取得有说服力的效果。

　　10月6日，杭州亚运会男篮铜牌争夺赛后，站在场边的姚明与队员击掌（鹿麟 摄/ 视觉中国 供图）

　　在中国男篮输掉了与菲律宾队的杭州亚运会半决赛后，篮协主席姚明连续两次参加了赛后新闻发布会。尤其是最后一场比赛，中国男篮在战胜中国台北队后获得了铜牌，姚明想说的话似乎多了一些：“每次参加国际比赛，我们都会看到很多新的东西。看到世界篮球飞速发展，使我们有很大的紧张感，几乎已经是冷兵器和热兵器的一个转变了。如果对这些我们还没有意识的话，我们会被甩到更后面。”

　　8月底至9月初，中国男篮在2023年男篮世界杯上溃败而归。尤其是9月2日晚的最后一场比赛，同样对阵的是菲律宾队。虽然中国队在此前仅一胜三负，参加明年巴黎奥运会的希望已十分渺茫，但面对曾经实力不如我们的菲律宾队时，人们还是抱有一丝期待。最终结果，中国队以75∶96惨败，一时间无论现场还是国内，很多人都陷入巨大的伤感之中。

　　几天之后，随中国男篮从菲律宾回国的数据分析师徐冀恒依然无法从负面情绪中完全抽离出来，“上半场结束时我们只差一分，第三节的崩溃确实很难解释”。但除此之外，他面对着每一个球员、每一场比赛和每一个对手的分析数据，其实很清楚中国队的问题出在哪里。“赛前我们分析，菲律宾是不会重点防李凯尔的。”徐冀恒告诉本刊，虽然刚刚来到中国的归化球员李凯尔是队里最出色的球员之一，但他擅长组织串联，投篮不是他的强项，在前几场比赛时，他也不常持球，一个能做理性判断的对手一定不会把防守重心放在李凯尔身上，尤其是他不持球的时候，对手最可能防的是内线的周琦和胡金秋，还有外线的赵睿。“所以我们该让李凯尔多拿球进攻。”徐冀恒说，但最终的结果还是遗憾。

　　“每一场比赛都有偶然性。”徐冀恒说道，“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还是要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在这儿‘偷一点’，在那儿‘偷一点’。”“偷”得最好的一次当然是对阵安哥拉队，这是中国队此次世界杯唯一的胜场，在那一场里，“对手情报有问题，总是去延误李凯尔”。当安哥拉把防守的重点放在李凯尔身上时，场上的其他四名中国球员就获得了战机。

　　但也会被对手“反偷”。最明显的是对南苏丹的那一场。南苏丹虽是第一次跻身国际大赛，但它的主教练来自NBA，一开场，就让1.83米的小个子后卫卡利克·琼斯对位2.06米的周鹏。“用1号位去防4号位，这是很反篮球常理的一件事，能做出这种决定的可能也只有NBA级别的教练。”徐冀恒说，周鹏是中国队首发球员里防守为主的球员，不是进攻的首选，而琼斯防守能力最弱。一开始，中国队没能识破南苏丹反常规的对位布置，反而认为这是一个机会，应该把球传给周鹏，让他多打低位。“实际上我们是用自己的非进攻强点去进攻对方的防守弱点，而这个人却是他们的得分核心。我们应该用自己的进攻强点跟他对位，直到把他打到坐回板凳上休息，才有可能赢。”

　　8月中旬，我旁听了篮协组织的一场媒体讨论会。工作人员介绍了中国队在欧洲的8场热身赛的情况。3胜5负，战胜的三支队伍分别是埃及、佛得角和新西兰，跟欧洲队伍的比赛则全部输掉了。其中输得最多的是与几周后夺得世界杯冠军的德国队的比赛，58∶107，中国队输了49分，得分只有德国队的一半多一点，直白地呈现出了我们与世界顶级球队的巨大差距。

　　“在这儿我想说一个问题。”姚明话来。他将两张图片投射在了大屏幕上，“2008年北京奥运会上，我们战胜过德国队。我想让大家看看，跟2008年相比，现在的德国队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两张图上分别是对德国队在15年前后进攻方式的统计。“2008年，德国队打低位背身占比14.7%，挡拆只占3.9%。而现在，挡拆占到了31%，低位背身已经降到5.3%了。”姚明说道，“这不是球员退役导致的变化，而是世界篮球的战术理念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低位背身是中锋的一种传统打法，球员时期的姚明最擅长打背身，这个天赋和能力曾让他成为NBA最优秀的中锋之一。但现代篮球对中锋的要求已经完全不同了，现代的中锋需要做更多机动性的掩护，比如在后卫组织进攻时，中锋离开篮下去做挡拆的效果最佳，这已经成为国际最主流的篮球打法。前NBA森林狼队中锋、现任黑山篮球协会主席的尼科拉·佩科维奇在世界杯期间接受中国媒体采访时说道：“我职业生涯从来没有投过三分球，但在过去并不妨碍我在场上一直保持竞争力。但是现在情况大不一样，大个子如果不会投三分，在场上将会变得十分艰难。而且现在大个子速度都很快，他们要会挡拆等。”

　　“我们的技术团队把从2012年开始世界各大赛事八强的比赛得分做了统计，得出了一个得分与赢球的相关性对比。”姚明在媒体会上向记者们介绍道，“男篮的得分一定要争取79分，这时你的胜率超过70%。而当你得78分时，胜率一下子掉到了40%以下，这个差距非常大。”中国队在本届世界杯比赛进行了五场比赛，每场得分分别为：63、69、89、83、75，一胜四负。

　　在失去了世界杯直通奥运会的资格后，中国队因为成绩不佳，同样失去了奥运会落选赛的资格，彻底无缘巴黎奥运会。在外界看来，这是对中国男子篮球的又一次重大打击，四年前的2019年世界杯中国队第一次失去奥运会资格，那次滑铁卢让姚明至今难忘。

　　2019年9月，四年一届的男篮世界杯在北京五棵松体育馆落幕。中国队在最后一场比赛中以73∶86的比分输给了尼日利亚队，最终排名第24位，失去了直通东京奥运会的资格。这是中国男篮自1984年以来首次无法参加奥运会，也是姚明担任篮协主席后，男篮国家队的第一个世界大赛，意料之外的失利让姚明开始反思。2021年，姚明在篮协内部推动了一项课题计划，根据中国篮球面对的各种问题，要求各部门报项目，做研究，最后汇集成为竞赛体系、品牌与市场、会员和数字化等12个课题。其中最重要的一个课题，是研究如何提高国家队技战术水平。

　　研究的启动首先是搭建“技战术研究平台”。为此，中国篮协找到了业界权威的中国科学院自动化研究所，以及专注于体育数字化的根尖体育科技公司（以下简称“根尖体育”），三方迅速展开紧密合作，“K8中国篮协技战术服务平台”很快搭建起来，并在中国科学院学术会堂进行对外发布，开启了中国篮球数字化的未来之门。

　　有了先进的技术平台，还需要寻找相关方面的专业人才。这或许是更不容易的挑战。一位曾参与过这项任务的工作人员对本刊回忆，最初她的设想是做一个类似高峰论坛的形式，寻找真正懂篮球的人提供见解和分析。她想起组织教练员去篮球水平比较高的国家交流学习的经历，“我们去看一个大学校队训练，后面坐着好几排拿着电脑的大学生，乌泱泱的，数量比场上训练的人还多。他们有的在做剪辑，有的在做分析，标记球员的投篮点、写球探日志什么的，让我感觉很震撼。”这位工作人员说，这些孩子来自各个专业，球队技术分析是他们的一门选修课，跟着球队跑不但开心，还能靠这个修学分。而反观国内，“一支队伍最多有一名数据分析师，干的经常都是打杂的工作，比如给小球员上文化课，给外援做翻译，有可能还得帮教练洗衣服、拎包”。

　　经过几番调研，来自“旋猫工作室”的两个年轻人张文璟和徐墨，进入了中国篮协技术团队的名单。他们是互联网上有一定名气的NBA数据分析专家。张文璟此前在某篮球媒体担任编辑，翻译过美国著名篮球数据专家约翰·霍林格在体育网站ESPN上撰写的20万字的NBA球员报告，并长期在网络专栏上撰写篮球数据分析文章。毕业于清华大学的徐墨则专注于研究NBA官网和Basketball Reference等NBA数据网站的内容，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数据分析方法论。

　　数据团队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是制作一份2021年东京奥运会总结报告，分析包括中国女篮在内的代表队在奥运会上的表现。在那一次奥运会上，中国女篮最终获得了第五名，与外界对女篮的期待有一定差距。数据团队最终制作出一份3万字的分析报告，采用了一种以前从未见过的形式，展示了一个较为完整的分析体系，包括球队数据和球员数据。

　　球队层面的分析首先从攻防效率开始，通过对比每一个具体球队的百回合得失分，可以大致呈现这支球队的风格是以进攻见长，还是以防守为主。接下来，一支球队的攻防数据会被进一步拆解为“四要素”：进攻方运动战投篮命中；进攻方被犯规后罚进第二球，或者“2+1”里命中罚球；进攻方失误；进攻方运动战投篮不中，或者罚球不中后，由防守方抢到篮板。这个由美国数据分析专家迪恩·奥利弗提出的原则现在已成为一个篮球分析经典理论。进入到下一个层面是关于投篮分布的研究。投篮分布分为篮下、中距离和三分远投三类。跟2016年里约奥运会时相比，东京奥运会男篮三分比重从36.5%涨至43.8%，女篮三分比重从27.5%涨至32.9%，“增加三分比重是NBA这15年来最重要的革新”。

　　在这份报告的统计中，中国女篮百回合得分105分，百回合丢分88.8分，分别排在所有女子球队的第4位和第2位，整体的攻防表现都不错，防守甚至比进攻更出色一些。在攻防四要素环节，中国女篮进攻篮板率和罚球率都是所有参赛球队中最佳的。在投篮分布环节，中国女篮是整届奥运会的第一攻框强队，护框能力也很超群，在攻防两端的三分比重是中等水平，但命中率排名很靠前，三分甚至比中距离更准。而且中国女篮球员的原始天赋都很不错，在攻防两端拼快攻和二次进攻能力非常强。

　　在各方面能力卓越的情况下，为什么中国女篮没有在东京奥运会上取得理想的成绩？参与了此次赛后总结的一位知情人士告诉本刊：“中国女篮的队员有几个都是WNBA级别的，从个人天赋上来说是世界一流，但我们还是在坚持围绕中锋打低位的传统打法。”东京奥运会后，新组建的女篮国家队以李梦、韩旭等具备现代打法的球员作为核心，新模式的内外结合，无论是从去年的世界杯，还是今年亚洲杯、亚运会上的表现来看，中国女篮都已经成为世界级强队了。

　　这样的一份关于中国女篮以及世界篮球趋势的分析报告，或者说以篮球数据作为切入口进入篮球分析的方法，让姚明获得了一把解开疑惑的钥匙。

　　在那次世界杯前的媒体讨论会上，姚明从办公室抱来了他在休斯敦火箭队打球时的三个硬壳文件夹，每一个文件夹都有十几厘米厚，三大本摞一起，挡在姚明的胸前。这三本文件夹内是2006～2007赛季开赛前，休斯敦火箭队范甘迪和他的教练团队制作的战术手册、对手的分析报告和上一个赛季所有比赛的数据统计。“赛季前，主教练要求我们把这三本内容全背下来。”姚明让记者们拿去传阅，里面图文并茂，每套战术、每个对手和每项数据清清楚楚。双方互相防守队员的简要记录，表格形式的数据统计，包括快攻、二次进攻、定点、区域防守等类目，再下来是关于这场比赛在进攻和防守方式上所做的策略以及下次的计划。姚明叮嘱说，他只有这么一份，请大家务必小心，“我正在请人把这些数据做电子化处理，那时候就不怕弄坏了”。

　　“跟现在比较，姚主席那个时代，也就是2010年之前NBA数据分析的具体方法已经远远落后了。”徐墨在篮协也几次见过姚明的这三本资料，虽然具体的分析方法已是过去时，但足以见到它在姚明心中已种下了种子。“火箭队是NBA最早引进现代数据分析方法的球队，它撬动了整个NBA掀起了一场巨大的变革，那时候正好是姚主席职业生涯的最后几年，也是他职业生涯的黄金时期，NBA的数据应用留给他更多是思维上的转变。”徐墨说。

　　显然，NBA的经历会让姚明更能理解，篮球并不只是篮球业内人士的游戏。“我在NBA的经纪人约翰·海森格，他是芝加哥大学经济学教授。他影响了我，这也是我为什么后来读大学要学经济学。”姚明一边向记者们推荐他的三本数据，一边说道。此时他已经与K8团队合作了两年，他脑中那些关于NBA的令人印象深刻但又有些模糊的印象，正在逐渐变得清晰和实际。

　　在世界杯前的那次媒体讨论会上，姚明至少五次提到数据，每一次都是他主动提起来的。

　　这是姚明在去年连任篮协主席后提出的一项中国篮球发展规划，简称“1-2-4战略”。其中，“1”指的是篮球行业的各个维度要树立统一的标准，“2”指篮球事业要分成场内和场外两个维度，“4”则是以国家队建设、赛事体系构建、专业人才培养、会员体系搭建作为发展的四个支柱。“但我发现，没有任何一个记者提场内维度的新闻需求。”姚明说，“昨天我们刚刚对U19女篮世界杯的比赛做完总结，把场上每一个细节都拆成了数据。”他提高声调，“我想说的是，要靠科学。场内的数据分析就是科学，是我们这个行业的‘两弹一星’……”

　　“但是老百姓不关心这个。”一位记者插话，现场一下安静了下来，“恕我直言，这些东西对媒体来说没什么价值，发在网上流量也很低。”

　　记者们跟姚明说话的方式都比较随意。大家叫他“大姚”或者直呼其名，运动员出身的姚明也确实没什么架子。座谈结束后，他站在大厅里跟身高只能达到他肋骨的记者们道别。“篮球就是数学。”最后，他又想努力“推销”一次他非常看重的数据战略，“但我知道，你们都不关心。”他有点自嘲，有点无奈。

　　篮球怎么能是数学呢？这也是徐墨第一次正式与传统篮球界人士面对面时遇到的拷问。

　　徐墨告诉本刊，当他给姚明讲完东京奥运会的分析报告后，姚明在当天下午就召集来一些篮球业内人士，让徐墨再给他们讲一次。来的都是身材高大的篮协官员、教练和资深的高校篮球教授，眼前这个身高只有一米七五，戴一副眼镜，篮球经历还停留在学校篮球场上的白面书生，第一印象就不具有说服力。“那个介绍会受到了很多老教授的质疑。”徐墨回忆道，“他们也没有说出特别清晰的理论去反驳你，就说这是外面的东西，跟我们中国人的理论不一样。”

　　而所谓的“中国人的理论”，经常在网上被人挑刺和质疑的“旋猫”团队并不陌生。“我看过一个教授做的球探报告，分析依然停留在‘面板数据’的层面。”张文璟向本刊回忆，“比如一支队伍的比赛，我问他：‘得10分的在场上打了30分钟，得8分的在场上打了20分钟，哪个人场均数据更好？’他说：‘我不管你上场时间多少，得分最多的最好。’”

　　在现代篮球理念里，只看球员绝对数值和“面板数据”的观点显然已经远远落后了。“最好的得分手，一定是投篮多，同时投得准。”徐墨对此解释道，如果光看得分的话，并不能知道球员有多少次出手，现代篮球会配合使用“回合占有率”和“真实命中率”两个概念，看球场上究竟有多少个回合是由你的出手来结束的，以及你的得分效率如何，以此来获得更接近场上真实的信息。

　　“你可以把篮球当成一个无法描述出公式的函数。”徐墨拿笔在纸上写出一连串的X、Y、Z。篮球是一场“投进球与投丢球的游戏”，数据分析归根结底研究的是每一次投篮的弹道轨迹会因什么因素发生细微的变化，最终导致篮球“是弹在篮脖子上落入篮筐，还是打在篮脖子上弹出了一个长篮板”。与传统面板数据相对应的，“回合占有率”“真实命中率”等高阶数据就是这些影响因素的化身，也就是这个篮球函数的自变量X、Y、Z。分析者研究的是，到底哪些X、Y、Z，它们以什么样的系数关系，参与到了投篮轨迹的决定权中。

　　“进球过程中会有无数影响因素，我们现在能意识到的就有至少上百个自变量。”徐墨说道，就像为篮协做的那份东京奥运会报告一样，高阶数据的分析会分出不同层次来，“是一个树状的体系，从树干上面会一层一层拆出更多更细的指标”。这些更精确的指标最终指向每一个球员，“篮球数据研究的是如何能让场上的五个球员更合理地组合在一起，发挥最大的效益”。徐墨说道，教练在日常训练和比赛中需要理解和运用这套分析方法，掌握不同球员的不同特点，在这个基础上，再去制定比赛策略，才可能发挥出最佳效果。“比如一个队里，一个人持球，一个人掩护，三个人负责投篮，掩护人去掩护谁是需要分主次的，要搞清掩护谁最有效率，这考验教练对战术和球员的理解力。”

　　最早通过数据分析改变体育生态的故事来自美国职业棒球联盟。2003年，美国非虚构写作者迈克尔·刘易斯出版了《魔球：如何赢得不公平竞争的艺术》一书，讲述了奥克兰运动家队在美国职业棒球联盟中创造的神话。球队经理比恩·比利在资金有限的情况下，采用了耶鲁大学经济学硕士彼得的数据分析方法，挑出了一批被球探忽略的边缘球手。2002年，奥克兰运动家队以全联盟第六低的总薪资，获得了全联盟最多的103场的比赛胜场，比利的新型管理模式也因这本书而被称为“魔球理论”。

　　棒球运动员的比赛行为非常接近于相互完全独立的状态，因此非常直观，所以对它的分析也发展得特别早。徐墨告诉本刊，在上世纪90年代末，一群对篮球数据感兴趣的业余爱好者也按照棒球数据的思路开始在篮球论坛上聚会，后来成为这个行业领军者的人物几乎全都出现在了当时的论坛里。比如前面提到过的创立“四要素”理论的迪恩·奥利弗，他后来担任过掘金队的数据分析顾问；因提出球员效率值（PER）而被业内所熟悉的约翰·霍林格，曾经是灰熊队的副总经理；还有ESPN最资深的数据分析专家凯文·佩尔顿、小牛队副总经理罗兰德·比奇等人，很多数据分析的专家都从当初的爱好者开始起步，后来进入了NBA球队的核心管理层。其中，让数据分析从理论进入实践最有代表性的案例，是火箭队的故事，它因在选择球员问题上的精明算法类似于棒球的奥克兰运动家队，被称为篮球界的“魔球理论”。

　　“广义的‘魔球理论’是指尽量要用有限的资源，创造最大化的价值。”徐墨对本刊说道。它除了包含要在一些小球员挖掘上有独特眼光，在赛场层面上同样要提高效率，“要更多地在高质量的投篮区域内出手，多在篮下出手和投三分球是它一个比较提炼性的表达”。

　　离篮筐越近，越容易投进，在很长时间内这应该是人们认为的一个常理。但随着“魔球理论”的发展，数据分析专家们发现，事实并不一定如此。在《中距离哪儿去了》一书中，美国数据分析专家塞斯·帕特诺分析道，随着对投篮位置的统计工作不断精确化，人们发现，当投篮离开合理冲撞区这个以篮筐为圆心、以1.22米为半径的半圆区域后，命中率会急剧下降到40%，而从合理冲撞区以外到三分线这段距离，投篮命中率大体都在40%附近徘徊，几乎没有变化。帕特诺写道，三分球的诞生使得球场上突然出现了一块收益极高的投篮区域，当出手位置在三分线以外时，有效命中率激增到接近60%，每次出手的预期收益堪比篮下出手。“在命中率相同的情况下，三分出手的得分回报显然更高，投进一个三分球就相当于投进1.5个两分球。”徐墨对此解释道。

　　当“三分取代中距离”成为“魔球理论”的代表性结论之一，也意味着现代篮球赛场的空间位置关系出现了重大的变化，这些变化对篮球运动的现状和未来有了更清晰的展示，现在全世界要求的都是“高、快、准”。当大个子又快，投篮又准，“小快灵”就没有以往的优势了。这次世界杯就能看出来，中国队已经远远落后了，是被世界先进篮球理念远远甩在后面了。

　　多投三分意味着场上应具备至少4个具有远程投射能力的球员。在这种战略思路下，篮球场的空间格局被大大打开：篮下不再拥挤，中锋参与更多的挡拆，一旦无法在收益最高的篮下获得投篮机会，球会迅速转移给外线球员，尝试三分出手。“空间的打开可以说代表着现代篮球的方向，未来只会在这条路上越走越精确。”徐墨说道，“反直觉”的“魔球理论”不但要求外线球员具备越来越准的三分投射能力，对中国队一直引以为傲的中锋传统也是一个巨大的冲击。

　　而中国男篮上世纪90年代两次“八强”突破，正是靠“黄金一代”锋卫线和一批远投手，如胡卫东、孙军、吴庆龙、郑武、刘玉栋、李晓勇等。进入“三大中锋”时代，除了李楠、朱芳雨、杜锋、王仕鹏等一批优秀锋线投手外，中国男篮还有王治郅、易建联、巴特尔这三位2米10以上的高大三分球投手，与世界先进打法同步。

　　“现在我们的优势可能只剩下‘高’了，但外国的中锋现在能够‘上天遁地’，他们既具备内线的身高，又具备后卫的技巧，他们打面框进攻、肘区策应、高位发牌。而传统的抛投、勾手、急停跳投等‘中距离’区域的出手，已经渐渐消失了。”

　　“K8中国篮协技战术服务平台”项目是数字化改革的基础，要向下采集不同年龄段、各级别专业比赛的比赛数据。“就拿美国大学联赛NCAA一级联赛的女篮球队举例，哪怕是排名垫底的学校里一位上赛季只出场过1分钟的球员，她只要在比赛里完成了任何一次投篮、篮板或者失误，在官方数据系统都能找到她这次篮球行为所对应的10秒左右的视频。而我们基层比赛的数据非常少。”徐墨说，从某种意义上讲，基层各级比赛的数据甚至比国家队的数据更重要，就像“魔球”理论的核心那样，数据可以不依赖传统经验，去发现球员真正的潜力。

　　“根尖体育”是这个庞大数据采集工程的主要参与者。总经理王海滨曾经也是一名篮球特长生，他大学毕业后进入CUBA中国大学生篮球联赛组委会工作，负责赛事推广和技术统计。根尖体育的第一个项目是在北京的东单体育场安装了录制视频的设备，再跟统计软件联合起来，让在东单打球的老百姓可以通过根尖体育的APP下载自己的打球视频。“一开始我们针对视频做了9项分析，后来发现老百姓对数据并不感兴趣，就减少到5项，最后只剩下得分、篮板、抢断和助攻4项，发现还是没有必要，就变成一键下载，视频全拿回去，你喜欢哪一段自己截取就行了。”王海滨说，“我们反思，数据还是要跟专业体育挂钩，因为只有专业领域才对数据分析感兴趣。”

　　“美国数据专家本·法尔克有段自述，讲自己生在了最正确的年代，恰好赶上了最佳时机，在前人的基础上，成为第一批跨过门槛的人。他这段自述的背景就是电子信息技术的高速发展和普及。”徐墨对本刊说道，篮球分析是在海量信息中寻找规律，只有当存储技术和人工智能发展到一定程度，才可能高效地获得篮球场上的信息，“这也是为什么NBA发展了超过75年，过去10～15年的理论发展幅度超过前面50～60年的总和的原因。”

　　通过使用根尖体育的视频采集设备，一场比赛在完整录制后，会自动生成原本是靠记分员记录的比赛日志，里面按照时间顺序，详细记录了每个关键性动作发生的过程，“人工只需要检查一遍即可，查缺补漏。以前‘旋猫’通过纯人工的方式进行记录和分析，一场比赛总共需要花五六个小时，现在基本时间只花在数据分析师的工作上，一场比赛只要两个小时就能拿出一份报告来，并且每一个具体的数据项都是可以链接到一段视频上，直观反映出来的。”王海滨说道。

　　显然，在中国想发展篮球数据工程，根尖体育“铺路”的工作必不可少。而让王海滨感叹的专业体育路线，靠篮协从上而下的推动才真的会发挥作用，而这个过程目前看来还有很多的基础工作要做，有很多新的理念需要各界认可。特别是投入与回报的失衡，是当前将数据采集在各级各类型青少年赛事中广泛铺开的主要障碍。

　　“美国学校里用在体育上的经费都非常充足，一个很普通的球场，在不同角度都有视频录制设备。”王海滨对本刊记者说道，“但用在国内的比赛中，我们要考虑家长承受能力的问题，要把设备的成本压缩到最低，现在如果使用这套设备，一场中小学生商业比赛，每个参赛队员的费用增加约50元。但这套设备一经安装就不会再有新的成本，未来使用肯定会越来越便宜。”

　　可即便如此，在所有比赛中应用也有阻力。“视频采集的一个前提是，比赛要打满40分钟才能进行数据统计。在罚球、技术暂停时，裁判要停表的，但是我们的中小学生比赛不停表，40分钟只是一个毛时间。”王海滨说，如果增加停表的时间，一场比赛的总时长就会翻倍，“这样各地主办单位可能就不乐意了。每一片场地使用时间翻倍，比赛的成本就会增加很多。”基层比赛的不规范也常常是篮协无法随时可以监督到的。“甚至是东部发达省份，由当地体育局办的比赛。两个队实力相差悬殊，比分差距很大，中场休息时双方一商量，下半场两个队直接都不打，回家了。或者有些比赛场上会出现四个打五个的情况，各种不规范都无法保证数据采集的准确性。”

　　从青少年培养的角度看，中国篮协和根尖体育对未来的数据化人才跟踪和发现系统还是充满信心的。篮协注册部负责人张密的工作就是与运动员的各种数据打交道，她对数据的连续性和真实性特别重视：“假以时日，比如一年或两年，所有比赛都用上数据设备，让数据分析下沉到基层比赛中，家长们一定首先会感兴趣。自己孩子练了这么久，到底练得怎么样？数据就可以给出答案。只有让家长看到希望，他们才可能更支持孩子继续打球。尤其是那些有天赋的孩子，需要数据工具去尽早识别出他们。”

　　数字化没问题，可能确实有利于快速提升整体实力。但照这个趋势下去，篮球的观赏性会越来越差，乔丹、科比、詹姆斯这样的传奇将不复存在…何去何从

　　数据采集难题“K8中国篮协技战术服务平台”项目是数字化改革的基础，要向下采集不同年龄段、各级别专业比赛的比赛数据。“就拿美国大学联赛NCAA一级联赛的女篮球队举例，哪怕是排名垫底的学校里一位上赛季只出场过1分钟的球员，她只要在比赛里完成了任何一次投篮、篮板或者失误，在官方数据系统都能找到她这次篮球行为所对应的10秒左右的视频。而我们基层比赛的数据非常少。”徐墨说，从某种意义上讲，基层各级比赛的数据甚至比国家队的数据更重要，就像“魔球”理论的核心那样，数据可以不依赖传统经验，去发现球员真正的潜力。

　　在现代篮球理念里，只看球员绝对数值和“面板数据”的观点显然已经远远落后了。“最好的得分手，一定是投篮多，同时投得准。”徐墨对此解释道，如果光看得分的话，并不能知道球员有多少次出手，现代篮球会配合使用“回合占有率”和“真实命中率”两个概念，看球场上究竟有多少个回合是由你的出手来结束的，以及你的得分效率如何，以此来获得更接近场上真实的信息。

　　球队层面的分析首先从攻防效率开始，通过对比每一个具体球队的百回合得失分，可以大致呈现这支球队的风格是以进攻见长，还是以防守为主。接下来，一支球队的攻防数据会被进一步拆解为“四要素”：进攻方运动战投篮命中；进攻方被犯规后罚进第二球，或者“2+1”里命中罚球；进攻方失误；进攻方运动战投篮不中，或者罚球不中后，由防守方抢到篮板。这个由美国数据分析专家迪恩·奥利弗提出的原则现在已成为一个篮球分析经典理论。进入到下一个层面是关于投篮分布的研究。投篮分布分为篮下、中距离和三分远投三类。跟2016年里约奥运会时相比，东京奥运会男篮三分比重从36.5%涨至43.8%，女篮三分比重从27.5%涨至32.9%